文/郑棣青
题解:老虫,常熟方言,老鼠。面老虫,就是“面疙瘩”。
“知青”是我们国家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。以前有人说“青春无悔”,但有人指出那是生活得比较成功的人士或者不能独立思考者的言论,而大部分“知青”对那段生活不堪回首。但苦中也能作乐,艰苦对人生而言也是一种锤炼和磨砺。这里发几篇郑棣青老师对“知青”生活回忆的文章。
作者在欧洲
作者自序:小孙子年幼时常缠着我讲故事,从开始讲“小猫钓鱼”,到后来讲“草船借箭”。随着他年令和知识的增长,我所讲故事就越需复杂并有所寓意。有一次我讲起了我青年时下乡插队的经历。这可一发不可收拾,他老缠着我讲我过去经历的故事。我的思绪随之飘向我下乡插队的岁月,一段段深刻回忆恍若昨天……
下乡插队说是要过二关,即劳动关和生活关。劳动即干农活,一般的农活技术性不强,主要靠精神与力气。而自己做饭,填饱肚子才是生存并产生劳动能量的根本。这对于当时十八岁,在家饭来张口、衣来伸衣的我来说,实在是一种锻炼与考验。队长阿巧安排我在一些较殷实的人家吃了几天现成饭,之后,我便要开始自己做饭了。
当时农村以稻、麦柴为燃料,在砖砌的灶头上烧饭。大队妇女主任五婶娘是个心直口快,热情爽朗的中年妇女。她很关心我的生活,叫隔壁的大妹来教我烧饭。其实烧土灶我小时候去农村祖母家时也见过,一把稻柴一扭,弯个圈打个结,这样柴把蓬松,容易着火。再把柴把下用木棒掏空,火就旺了。
然而碰到下雨,柴草一潮,烧火便不那么方便了。
农谚云:“食多屎多,烂稻柴灰多”,虽主要说的不是稻草,但也形容潮稻柴的难烧:烟多灰多,火力不旺,还常熄火;更麻烦的是还要一边灶塘烧火,一边灶上烧菜,一个柴把烧不了一分钟,灶上灶下,实在来不及应付。
记得有天下雨停工,闲在家没事干,我就想做些面脚板(常熟话,面片)改善一下生活。我和好面,锅边放着一块小砧板,学着以前母亲的样子,用刀把面团往锅里切薄片。还没切几片,灶塘火就灭了;刚燃上火,又去切面……
正手忙脚乱,大妹来了。大妹是小队贫协主任的大女儿,梳着两个大辫子,眼晴扑闪扑闪的,但只读了二年书,不善言辞,但单纯淳淑。她见我忙乱,就很热情地说:
“我来给你切,你烧火。”
我两个柴把还沒烧完,她就说:
“切好了!”
等我盛上准备品尝美味时,发现那面片足有半公分厚。我在城里时,母亲常说,切面片越薄越好。这么厚的面片我是第一次吃到。那时张桥都是自己擀面,再切成面条或馄饨皮子。有一次大妹端我吃一碗她家自制的馄饨,那皮子之厚我从沒见过,一碗馄饨也没几个。
后来我出门多了,才知道北方和本地的一些农村都喜欢皮子厚实,面条粗壮,这样有嚼劲。这和江南、特别是城市的细面条和皱纱馄饨相比,虽然口感味道相形见绌,但其制作快速和下肚耐饥的功能却是明显的。我想,这或许也是大部分北方人和农村人比我们更身强力壮的原因所在吧?
我们下乡时田间已是稻浪飘香,金*一片,所以较为轻松的日子没过多久,秋收农忙便开始了。
艰苦来得突然,割稻、挑稻、坌田、细土、种麦,最后轧稻。我所在生产队亩稻田,五、六十个劳动力(包括弱劳力与半劳力),要完成这些工作,劳动强度可想而知。每天起早贪黑,腰攀背折(常熟话,形容疲惫之极)。而最头疼的还是一日三餐得自己做。
每天凌晨我还在睡梦中,远处隐隐传来了哨子声。村东头队长阿巧的哨声响了,哨声由远及近,又由近及远。我住在小队仓库房里,正好位于村子中央。一会儿,又听见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和说话声,似有人在我的枕边走过。人们陆续出工了。随后又听见阿巧大声呼唤,“快出工了,快出工了,东田头割稻啦!”我揉揉惺忪的双眼,披上一件旧棉袄,在墙角拿了一把镰刀就匆出门了。
抬头望去,月挂柳梢,繁星满天。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群,来到地头,就开始割稻。过了很久,东方才露鱼肚白,渐渐有了红晕——太阳出来了。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在长江边看日出的情景,那是多么美妙和激动人心的时刻啊!而现在很是疲乏,我抬起头,直直腰,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润的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空气。眼前“美景”依旧,却已司空见惯,无暇观赏了。旁边的伙伴已割前了一段,把我抛在后面,我赶紧弯腰割稻——我总不能老当“尾巴”吧……
又过了一会儿,阿巧一声哨响,村民们(当时称社员们)收工了。然而最难熬的是肚子饿。晚上吃了稀饭,早上干了二个多小时农活,一般人家留有老人烧粥,回去就可以吃早饭,而我回到小屋还是冷锅冷灶。抓些米,放上水,在土灶上烧粥。米粒还未涨开,我就迫不及待地喝上了。
一般早饭和午饭休息不足一小时,我又要淘米、洗菜加上烧熟吃下肚子,实在有些来不及,因此吃夾生饭是经常的事。
我们那时是以小队为结算单位的大寨式记工法,其实就是计时分配制。每天记十分,早工加一分,夜工加二分。男劳力十成,劳动一天即十分,女劳力八点五成,即劳动一天八点五分。我跟女劳力。当时我生产队分红每工在七到八毛之间,就是说一个早工我所能挣的也就几分钱。
当时物价水平虽低,但物资匮乏,一般啥都买不到。一个早工所挣的钱,在黑市上还买不到一个鸡蛋。所谓黑市,即国家市场外的地下市场,跟村民的私下交易。这收人与付出的劳力相比,真是得不偿失的。但我们当时是满脑子是纯粹的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和“劳动改造旧思想”的正统观念,谁都没有偷懒或缺工,甚至沒有这种想法的萌芽。
城里的母亲知道了我的窘境,设法寄来了油渣、咸菜、草头(苜蓿)干和菜干。油渣是猪肥肉边皮榨干油后的肉渣,母亲托人开后门才买到的,这东西好保存,每天撕二块以作荤菜。母亲还带信让我早上做面老虫吃。我一听,茅塞顿开。当时新米未起,国家拨每位知青几十斤大米。我拿大米去队长家换了些面粉,早晨便吃面老虫。瓢些面粉,放上水,拿筷子一搅,快速把碗微侧,筷子碗边一剜,一块块就下锅了。再拿水碗里一搅,连水带糊一块倒入锅中,最后放些咸菜,烧透就能吃了。简单、便捷,味道还真好,所以后来成为我插队其间早饭的首选。
近年来我寓居北京,有时上饭馆,还真有面疙瘩汤。当然佐料多了,面疙瘩小了,汤里还有蕃茄、虾米、香菇末、莼菜、香菜等等。我年幼的小孙孙每去必点。每当此时,小孙常问我:
“爷爷,爷爷!这面疙瘩比你做的如何?”
“这个好,这个好!”
我应付着。我当时只有盐和一点定量的菜油,沒有其它佐料,当地农民皆是如此,酱油只有厨师办酒时才用。
现在,人们也许不相信,当时全队一半以上人家是超支的。所谓超支,就是一年干活所分的钱,不够买粮食和柴草。也就是说年底分红,一年干到头不但分不到一分钱,还倒欠队里。沒盐咋办,写个申请,问队里借几元钱去买盐装上一坛,吃上一年半载。
午饭吃米饭,晚饭喝泡粥,时有好心村民送些青菜萝卜。但更多时候沒有,我只能饭上蒸一碗草头干或菜干。
一天收工,天已全黑。回到小屋,见门前有几棵青菜,又是好心的村民给我送来的。我大喜,拿出两棵,到河边匆匆一洗,回家切碎,倒入铁锅。锅里还有些剩饭,我倒上水,又撕了两块油渣就烧起来。一会儿热气腾腾,米香、菜香和肉香游溢着小屋。
我洗了把脸,美滋滋的打开锅盖,盛了一大碗,见锅底还剩一些,心想,今天可饱餐一顿了。我把粥端上小桌,大妹刚好路过我门口,进来问:
“吃的啥呀?”
话音未落,又惊叫声:
“呀!你粥里放的啥呀?”
我把桌上的油灯挑亮一些,低头仔细一看,只是粥面上绿糊糊的一层!啥呀?我心中一楞,也不知所以然!
“该不会是蚜虫吧!”
大妹见我门口有两棵青菜,捡过来放近油灯一看,果然青菜叶片背面满是蚜虫。
“你可怎么吃呀?”
她惊讶地问。
我一下明白了,黑暗中我沒把菜洗干净,粥上浮着的一层是蚜虫!倒掉?重烧?还是吃下?迟疑了不到三秒钟,我立马选择了后者。说是沒有一点恶心,那是假话。肚子实在太饿了,要生米重烧,实在是等不及了。
“吃呀,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是最勇敢吗?”我故作轻松地说。我用筷子把菜粥和蚜虫搅匀,尝一口,味道也沒啥特别异样。我边吃边说:
“这蚜虫不也是蛋白质吗?加上青菜的维生素和膳食纤维,实在太好了!”
我又加上几滴菜油,还真是香气扑鼻,食欲大增!一大碗粥一扫而光,又把锅里的刮光,一点汤水都沒剩。
大妹似懂非懂地听着,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如此的狼舌虎咽,笑了。但我看得出,她笑得很勉强……
后来我回城,特别是改革开放后,曾吃过东南亚美食——辣椒炒蚂蚁,吃过山东名菜——油炒蝎子,吃过成都佳肴——香辣蚕蛹。每当此时,我常想起我首创的张桥蚜虫粥。
古人有言:“饥不择食,”“饥饿是最好的美食。”这蚜虫粥又没有任何佐料,放在今天,还真不知道是啥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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